揹獵物之歌

文│余欣蘭、Posak Jodian│自由影像工作者

打雷了 打雷了

全部的動物都出來了

打雷了 打雷了

猴子醒來了

猴子爬到樹幹上

我看見牠們的屁股都是紅紅的

──春雷之歌(Heydi,2022年錄音紀錄)

三月的冷空氣中迎來溫暖的陽光,Heydi走在清水溪流域的烏帽子山,整面山林看起來一片翠綠,下午的陽光穿透過茂密的樹林與才要準備萌發的嫩葉之間,「我很喜歡山,在山裡面我覺得很平靜,很自由。」不知道是由於曾經聽Heydi這樣形容過對山林的喜愛,還是在午後的陽光下我們跟隨著她的目光細緻的觀察著山林裡的每一處細節的緣故,感覺山林之間雖然寧靜,但周遭的環境、聲音卻悄悄地打開了我們所有的感官,眼睛所及的範圍裡雖看不見獵物的蹤影,但處處是牠們所留下的痕跡 ; 而依據Heydi所教導的,我們人雖在山林裡,但是在山上會遇到什麼,是否平安折返,卻與日常生活中與人的相處、品德息息相關。獵人的空間有如從山林中往外展開一般,連結著山林之中與日常生活的種種,就像gaya(禁忌規範)的實踐是在生活中的各種活動裡一樣。

就在幾十分鐘前,我們原本僅是跟隨著Heydi在獵場中巡視前兩天設下的陷阱,好不容易見著一個前一天設下的rubaw看起來已經抓到竹雞了,但是地上只有留下一片羽毛。「我的竹雞被大鳥抓走了。」Heydi 依據陷阱旁雜亂的草叢以及一旁的樹林下了判斷,「那原本是我的午餐,但我的勤奮被神靈看到,祂給我更棒的禮物。」她一面重新整理陷阱的位置,一面說這次要跟大鳥鬥智,山林的環境中,一切的獲得與失去都不是直接、隨手可得的,而是多重的關係交互影響下形成。

於是我們跟隨她,再設置了一兩個rubaw,眼看她時而來回走在一小區塊的樹林之中,身體放低依據動物的足跡、植物的種類與被食用、使用過的痕跡,加上對山林與獵物的了解來判斷所需放置的陷阱種類與大小(體型大,qlubung套腳陷阱器。體型小,rubaw套頸式的陷阱),她有時會趴著或是蹲著,盡可能與心中所想的獵物成一樣的視線高度,依據tuqir(獸徑)與環境判斷她們在哪裡停留,模擬出哪一條路徑、動物是為了走去啃食食物,哪一個區域、動物是為了走去那裡休息。無論是設置或是巡視陷阱時,看待獵物的tuqir都要相當謹慎;每一個步伐都跟隨著動物的痕跡,並且盡量不破壞動物習慣的環境,整個過程彷彿設置陷阱不只需要對動物有相當的了解,更需要把自己想像成動物一般。

遊走在山嶺間與山林共同依存的獵人,必須要學會其他共同生活於此的動物、神靈的規則與觀點,每當看見Heydi觀察tuqir的神情,總讓人想起她曾說過:

知道自己是山上的人seejiq ddgiyaq(我是深根在深山的人)。我覺得我很渺小,因為山很大,動物很多,我只是其中一個。我走入山林,我是很渺小的,我的心是這樣想的。

原本心裡想著今天沒有獵物可以帶回去的我們,在打算走回獵寮前,Heydi卻向我們提議要去收回一處路程較遠,已放了較長一段時間的qlubung。於是,我們往山的更裡面再走了一小段需要手腳並用的山路,在經過一整片已被動物啃食過的山蘇過後,終於看到獵物的身影與陷阱一起出現,Heydi眼神興奮地轉頭悄聲對我們說:「我早上的時候就有一種感覺,剛剛靠近聞到(獵物)有味道,我就知道有了。我有感覺到,但是不能說,不能驕傲,說出來就沒有了。」我們驚訝於Heydi突然想到要來收回這個qlubung,想起稍早前沒有抓到的竹雞,她說:「我的竹雞被大鳥抓走了,那原本是我的午餐,但我的勤奮被神靈看到,祂給我更棒的禮物。」

我已經逮到你了

你把我的山蘇都偷吃完了

現在我要吃你(獵物)了

我的孩子們都會高興

全家人也會很開心

終於有獵肉可以吃

這樣才是真的

我是一個女人

我是真正的女人

我揹了獵物回來

聽我喊吧

聽我呼喊吧

我在呼叫一家人

孩子啊

我的孩子們都過來看吧

都過來吃獵肉

這是媽媽帶回來的獵物

我就像男人一樣強壯勇敢

我們一起來歡樂吧

我揹了獵物回來

聽我喊吧

──揹獵物之歌(Heydi,2022年錄音紀錄)

正朝著獵寮走去的她,肩上揹著等待了一個多月的陷阱所捕獲的獵物。即便腰部因為幾個月前的脊椎手術而痠痛,腳穿著雨鞋、胸前穿戴圍裙、戴著袖套與頭套、腰間圍著護腰的她,仍獨立揹著將近40公斤的獵物靈活的穿過山林,在山徑之間上上下下的緩慢行走。口中小聲哼著歌,默想著對神靈的感謝,歌詞中則透露著她身為一個女人的勇敢和將要與家人分享的喜悅。穿過家族的獵場,是一小片自己開墾出的農地,遠處便是已升好火堆的獵寮與等待她的丈夫。

我們要走

我們又要去

我們去了又要再去

我們要去狩獵

我跟著我父親的背後

我們進入了山頂上

我帶著長槍

我帶了火藥

我要揹著走

我看到猴子

我就這樣子射

是這樣射,這邊喔

射出去掉下來

射出去掉下來

我一次射出去掉了三隻下來

這是我們的獵物

我們中午要吃的

我們要配地瓜湯來吃

我的孩子都很高興

──Sobay Mona(Heydi的母親)(2019年四訪筆記)

Hungul拿著兩只小刀片慢慢的磨著,那甚至比美工刀的刀片還要小段,「獵人最基本要會打、會放,還要會剝。」他的三句話講得相當簡短,除了流露對另一半的驕傲外,也道出了身為獵人所需具備的能力。從材料的辨識與採集,獵具製作的精巧手工,辨識動物tuqir的方位與習性,山林環境的熟悉程度,再到帶回獵物後的分肉技巧等,這些過程中的工作都需要具備相當程度的技能與知識,然而這些僅是作為一個獵人的最基本。

當我與紀錄片團隊問起在山上曾遇過的危險時,Heydi曾說到:

你遇到之前你不會知道,但是你平安的回來以後,回到家,我們還要想我們去過的地方。那個懸崖,我的腳下去了而人沒有下去,這個就是(神靈的)保佑,要不然憑我們自己那種的方式不可能你會平安的,你一定會下去。或者是那些毒蛇在我們前面,很暗的天空,只有一個頭是電燈(意指只有一個頭燈),你隨便走,百步蛇、眼鏡蛇、龜殼花什麼那類的,很容易馬上給你咬,可是牠偏偏讓我們看到,我們就繞過去。……都遇到過,全部都遇到了,什麼都遇到了,可是平安的回來,平安的回來我們還要做禱告一次,那個是感謝的禱告,那個又是不一樣的禱告。

不只是獵人,太魯閣族的gaya涵蓋了族人生活的各個層面,從祭儀樂舞、巫醫、狩獵、祭典,到農耕等,gaya的實踐是在日常生活裡面,所有的人不管做什麼事,都會在gaya之中,它是人與祖先在生活裡共同得出的經驗與教誨。

Heydi已是基督信仰的第三代,但仍然依循著自己在山林中所學習到的經驗以及祖先所傳承下來獵人的gaya來上山。例如,以下的情況發生時她絕對不上山:當女人 paru nbuyas(懷孕、肚子大)或是家中老婆正懷孕時,「你家裡面有人懷孕,入山絕對打不到獵物,我們都會空手回來,所以老婆懷孕男人絕對不要入山,你絕對打不到獵物。等老婆生產完,你就可以去打獵,而且會滿載歸。」

「xc siyang pntriyan(婚喪喜慶的豬肉),這樣的豬肉不能帶進山裡,這個到現在都很嚴格,如果我帶了這樣的豬肉入山,會造成獵人受傷以及打不到獵物,不能拿這樣的豬肉。我們能帶的豬肉是要去買回來的,用錢去換的豬肉才可以帶進山上。」

夫妻關係要和睦,入山前不能與先生吵架,「身為一個女人我顧好了全部,我的先生會放心的讓我入山,如果家庭失和,我只顧著打獵沒有顧到家庭溫飽,我先生會唸我,我入山也打不到獵物」。

而出入於山林之間,她與動物的關係則透過spi(做夢),以夢占建立與獵物之間的聯繫,「開始放陷阱後,晚上就會開始做夢,夢就會連結我跟動物的關係…夢不好就不入山,老人家會做夢給你,你也要懂夢境,才能解夢」。

從日常的規範至精神世界連結,Heydi上山狩獵與下山後的生活日常並非壁壘分明,而是綿密地緊密結合,因此狩獵也超越文化傳承與溫飽家庭的基本需求,是連結生活中各大小事務的生存本質。

回到獵寮後,Heydi與Hungul各拿著一只小刀片,分工完成分肉的工作,對於獵物的各個部位、關節等不同區塊的處理方法都相當熟稔,工作過程中兩人默契十足、安靜,沒有太多的言語溝通。這樣熟稔地完成各自的工作,體現在夫妻兩人工作與生活的每個時刻。有時Heydi早晨剛到獵寮開始打掃環境,Hungul則幫忙擦拭與保養獵槍;有時Hungul升好火堆製作獵具,Heydi則在山林中設置與巡視陷阱,兩人毋須特別分配工作,僅是按照習慣相互支援。

Heydi所唱的揹獵物之歌,她的母親Sobay也曾依照一樣的曲調,用自己的生命故事作為詞,緩緩唱出以女性身份跟在父親身後學習狩獵技巧的經過。歌曲的流轉,經過兩代的詮釋,在相同的架構下各自道出自身的生命與經驗,巧妙的是,兩位女性所揹載與實踐著的tmsamat(狩獵文化),也同樣的以不受僵化性別角色分工的流動方式承載下來。Heydi充滿自信的說:「只要信心十足加上你在山上很勤奮、勤勞,我們用信心和勤勞來感動utux(神靈),用這樣的方式能得到獵物。」而她與山林、動物、神靈相互依存,在gaya之中共同生活的關係,也使她如同揹負獵物下山後,將獵物處理好總要與家人分享一般,揹起了流轉於獵人、山林、動物與神靈之間的tmsamat傳承,「獵人的身份不是只有生存(狩獵),最重要是不能忘記自己的『根』在哪裡!」她總是這樣對她的孩子說。

幾天前,Heydi上山巡視陷阱時,在tuqir上發現一隻死去的鳥,是有著藍色羽毛的swelau(台灣紫嘯鶇),並不是被陷阱捕捉到,只是就這樣躺在tuqir上。於是,Heydi把鳥的屍體也帶走,清理過後,她拔去swelau的藍色羽毛,並將羽毛壓在石頭上,Heydi說這是為了告知其他獵人,這一區已經有放陷阱,要小心行走。

另外,也是為了要歸還給山林,感謝牠的犧牲讓我們可以填飽肚子,羽毛是留下來作為跟山林的契約。

Heydi的行動與視野間,是和人、植物、動物、山林環境與神靈,甚至是信仰的多重關係相互影響,而這層層疊疊交會出來的網絡,與Heydi自身所敘述的人生經驗相互交織。她既是太魯閣族tmsamat與gaya的實踐者,也如同Heydi對自己所勉勵的: 「Kuyuh dmaduk nii wah!」(我是一個狩獵的女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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